美国作家冯内古特讲过这样一件趣事,他的一位著名小说家同行有回在宴会中喝醉了,当众表演钢琴演奏,忽然嚎啕大哭起来:“我这辈子一直梦想成为钢琴家,但这把年纪了,你们说我成了什么样了?我只是个小说家——”

    唐诺在《阅读的故事》里不觉中或有意地将这个桥段转述了两次,显然是印象深刻,其间的蕴意可往复涵永。而我对此的感受是,如果说一个人的人生旅程只能做少许的几件事,无更多可能性的选择,“其余的可能性只能被消灭或隐退下来,存放在人的各自思维之中,存放在一册册的书里酝酿并静静等待”,那不妨进入这“意义之海”与“可能性的世界”,细细体味多种人生的可能性,或许可少些遗憾与失落。

    唐诺称自己为“专业读者”,而《阅读的故事》也正是为有意阅读的有心者引路的“善意”与“诚实”之作,从其中的章节名称就可看出:好书是不是愈来愈少了,书读不懂怎么办,太忙了没空读书怎么办,要不要背诵,为什么也要读二流的书等等。名称简单明了,似乎指向明确,但事实上其中的文字却未必好读,因为杂糅纠缠,这其实源于作者唐诺的纠结:“真写下去之后,我总是骇然地发现,这些阅读的寻常难题,尽管本身往往只是个不难去除的迷思而已,却无可回避的总是联通着阅读巨大的、本质性的困境。”似乎,阅读这浩瀚的意义之海将唐诺也困住了,他浮游泅泳,努力露出头来,以诚实的态度告知我们他“有限的思考、有限的因应解决之道”,虽未必放诸四海而皆准,但总是尽自己的力了。

    对于这种善意与诚实,我想,相较诸如十万个为什么之类书籍斩钉截铁般的明确,或许更能让愿意探究可能性的读者获得思索的激荡。比如读最好的书,通常是多数人认可的选择,而唐诺认为,读一个作家的失败之书是另一种进益,因为那些二流的书“通常会留下更多线索,尤其是珍贵而且不容轻易察见的思考过程和书写判断”。他引了托尔斯泰的《复活》和海明威的《过河入林》为例子,而我想到的是以前读沈从文作品的感受,最先读的是《边城》、《长河》以及精选出的短篇小说集,自然惊叹其希腊小庙般的剔透与灵气;兴趣渐深,找来其编年体的文集细读,于是见到了许多泥沙俱下的“失败之书”,知晓沈从文作品的语言、句式及创作观念其来有自,原来这希腊小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,无数废料堆成的瓦砾之上方始构筑而成。而张爱玲的《小团圆》若从这个角度去读,也是不会闹得满心烦恼的。对失败之书的意义探讨,正是阅读之可能性的体现。

    自然,阅读之可能性的世界源于我们与现实的紧张关系,因之,唐诺赞成莫言在一次谈话中说自己与故土是爱恨情仇一言难尽,“当我们和眼前世界只剩一种关系,意义也就同时隐没了,我们实质上也等于是和这个世界断掉了所有的联系了”。一元化是人类生存及发展的死穴,也是我们心灵干涸的祸首,参差百态之美值得每一个人去咂摸体味。阅读带来了意义的多元,生活在别处是如许美丽的梦想。我们如果均无条件地温顺匍匐于现实生活的脚下,全无对抗或反思,也就距离一切的一切之湮没不遥远了。

    唐诺相信“意义最丰饶的生长之地确实在书籍的世界之中”,这是一个爱书人的一面之词,自然也会获取许多人的赞成。书籍作为人类文明实绩的承载体,磨难实多,成果亦如花灿烂。阅读是通往这丰饶之地的桥梁,不管是童年的初蒙,抑或成年后的痴迷,均为“在萤火虫的亮光中踽踽独行”,这独行并非无人陪伴,源于心灵的孤寂,阅读终归是一个人的事情。唐诺讲述阅读的困惑、阅读的时间、阅读的记忆、方法和姿势,虽本意是“帮人解决阅读途中可能遭遇的常见难题”,却终究还是落实于自己的经历及所思所想,自然,这喃喃自语被有心人听到,生出启示来也未可知。

    或许,进入阅读的可能性世界可以使人适当地摆脱“惟我论”的困扰,毕竟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我们呼吸得到更自由的空气。意义之海应该是更加包容的,具有海纳百川的气量,这对任何人都是大有裨益的,包括作家。唐诺可谓诤友,对小说家骆以军于赞赏之外,亦有目光狠辣的“挑剔”:“才气纵横但困在自传世界和自身情欲的‘卑微流’”。跳出自我的小圈子是痛苦与艰难的,但若想获得更大的自由又势在必行,于是,一个可能性世界的温润与宽容大约可成为理想的实验之所在。

    《阅读的故事》事实上并不过多地关注故事,而是一种姿态朴实的、痴迷的、深情款款的絮语,尽管有作者“把自己逼到某种孤立无援的绝境里去”的困扰,但更显专业读者的本色。我们读之未必要正襟危坐,也不必按部就班地从起首翻到最后一页,唐诺认为自己只能写“自己的”东西,而我们自然也只能记忆属于“自己的”东西,想来作者是不怪的。“本雅明细心提醒我们,那只孵育想像的梦幻之鸟是很胆小的,现实的枝叶颤动很容易就惊走它,”我们或许无须畏惧现实的繁琐细碎,因为在阅读的观照下,任何物什均会染上温润之色的。